是夜,洛陽城,正平坊。
一個衣著華貴的女子伏首案前,盯著眼前潔白的宣紙愣神。許是看了太久有些乏了,她姣好的面容有些浮腫,眼角還有淡淡的紅痕。半晌,外面?zhèn)鱽泶蚋?,已是三更。似是被驚擾,她終于提起一旁的筆,在紙上留下墨痕。
“巨閥鴻勛,長源遠系。冠冕交襲,公侯相繼?!?/p>
那時的大明宮尚春和景明,無憂無慮的小公主發(fā)現(xiàn)掖庭中多出了一個奇怪的同齡人。那是個瘦瘦小小的小女孩,一個人靜靜地躲在一旁看書。她記得她那雙又黑又亮的眸子,始終直挺的脊背,做文章時眼中閃爍的光亮。她后來才聽宮人說,那是罪人之子,被收入宮為奴。
“你來陪本公主耍耍如何?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婉兒,奴名為上官婉兒?!?/p>
“好,從今以后,你就跟著本公主吧?!?/p>
兩個年紀相仿,又同樣懷青云之志的女孩還是很快熱絡(luò)了起來。這宮闕是一方囚籠,無論是誤入其中的雛鳥還是建造者本身,都被縛于此,小公主與罪臣之女在這方面并無太大不同,所幸有一人可以與之談天說地。
或許老天還是待她不薄,她終是得以與那人并肩同行。
恍然已是四更。更深露重,綾羅綢緞也擋不住夜間寒露的侵擾,她攏了攏身上披的狐裘,抬起頭活動脖頸,看見墻上掛著一幅前朝的山水,倏忽想起那人的詩句:“駐蹕懷千古,開襟望九州”,那人看得總是那么遠,她們大抵是幸運的吧,生逢其時:武后之后,日月當空,女子亦可一展經(jīng)天緯地之才。
她輕輕嘆了口氣,提筆繼續(xù)寫道。
“爰誕賢明,是光鋒銳。宮闈以得,若合符契?!?/p>
身處重重宮墻間,明爭暗斗,詭譎云涌。幸而還有那人一同,只是從前在花園中逗趣玩鬧的兩個小姑娘早已不見蹤影。神龍元年,天后遲暮,局勢大變,她走上幕前,以張氏兄弟的鮮血,為自己加封“鎮(zhèn)國”二字。自此成為權(quán)傾朝野的鎮(zhèn)國太平公主。而那人也被拜為昭容,成為巾幗宰相,替官家撰詔,為世人諫言,一時風頭無兩。
她們也曾一同外出游樂,厭厭夜飲,不醉無歸。或是夜深如水,紅帷搖曳,相對而坐,秉燭夜談。
她還記得那人噙著一絲促狹的笑,向自己展示新作的應制詩。
…….
只可惜,群狼環(huán)伺,稍有不甚,就是萬丈深淵。
她早已知曉李隆基野心勃勃,但她沒想到,他竟早在為日后的分道揚鑣作準備,她更沒想到,婉兒成為了第一個犧牲品。
五更已至,她忍著熬夜帶來的頭痛,思緒回到那混亂的一天。李隆基按計劃發(fā)動政變;韋后,安樂公主身死;婉兒卻也“被牽連”。她回到長安城,只得到婉兒身死的消息。那個才華橫溢,手段過人的巾幗宰相,就這樣死于旗下,香消玉殞。
倏來忽往,物在人亡
她執(zhí)筆的手有些微顫抖。
“瀟湘水斷,宛委山傾。珠沉圓折,玉碎連城?!?/p>
她想起對方曾開玩笑般地對自己說:
“公主,我死之后,可就無處可去了?!?/p>
“你不是昭容?理應與李顯葬于一處?!?/p>
“我與李顯…您也知道的?!?/p>
“這樣啊,那你不若來我這吧。本公主的家族墓地不差這點地方。況且你跟著本公主,也是本公主的人了。”
“那就謝公主殿下了?!彼χb模作樣地行了個禮。
當時只作一時玩笑話,沒想到,如今對方真要躺在自己的家族墓地上了。
“也罷,百年之后,亦能同穴,何嘗不是幸事一件?!?/p>
遠處傳來雞啼,已快六更。夜間的露水很快就要在陽光下消失,無影無蹤。她知道姑侄之爭終會到來,也知道自己如今已有些獨木難支。
“不知后世會如何評價你我二人呢……我只望,千年之后,還有人能記住你,就像我如今為你落淚一樣。”
“我還要為你編詩集,讓天下人,不,讓千秋萬代都知道你的才華?!?/p>
“我要葬在你旁邊…”
……
這次她落筆很流暢,好像在與九泉之下的那人對話。
“甫瞻松檟,靜聽墳塋。千年萬歲,椒花頌聲?!薄洞筇乒舒兼ド瞎偈夏怪俱懖⑿颉?,寫畢。
日出了,昨夜的露水在陽光下蒸發(fā),消散。仿佛從未存在。
先天二年,鎮(zhèn)國太平公主意圖叛亂,被李隆基賜死于家中,沒有名字留存于世。
《唐昭容上官氏文集》佚散,只余《全唐詩》中收錄32首。
宋代以后,二人在主流史書中皆為淫亂宮闈,控制朝政的負面形象,二人的關(guān)系也被普遍認為是政敵。
2013年,上官婉兒墓出土,《大唐故婕妤上官氏墓志銘并序》的發(fā)現(xiàn)讓人們重新認識了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這對盛世雙姝,這段在灰塵中靜默了千年的友誼展現(xiàn)在世人眼前。
公主,您的心愿,實現(xiàn)了。